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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春風當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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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風醉人的夜裏,我突然醒了。

我從夢裏醒來,耳邊紛亂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。

似歌姬低唱,似春風齟齬,似萬古龍尊一本正經的對我說——

上古龍城或有缺失。

自龍城回到魔道,我的心卻仿佛被遺忘在了那座世外桃源裏,終日政事煩心,卻也免不了時時回味著龍城的所觀所見。

她……實在是太好了。

好到我昏頭昏腦到幾乎要記不得,龍尊口中所言,最有價值的一句話。

龍城自天地初開、六道未分之時,便超脫於虛無之間,屹立在混沌之上,而當六道初分後,龍城中的血脈經過萬年孕育,誕生了地位超然的龍族,龍族自上古,便安居於龍城之中,享受中龍城自身所給予的寧靜與超脫,只是無數代的血脈更疊,在這一代的龍尊繼位後,卻發現了看似完美的龍城,似乎有著一處極隱秘的缺失。

萬物萬靈,莫不是借著天地間的靈氣誕生、存活。這靈氣就像催動著生命的原力,雖默不作聲,卻時刻充盈在天地之間,與聖潔相伴,更與穢氣相合,一清一濁間才有著生命的平衡輪轉。而超然於世的龍城,卻因其誕生之初的特性所定,所接觸的濁氣甚少,所吸收的清氣居多,但是為了順應天地間的平衡,龍城也需有濁氣進駐。

而這一抹穢氣,在初代龍主的大法力下,被強力的鎮壓到了龍城的最低端,日夜不斷的只有一絲濁氣盤亙龍城最底,這樣既保證了龍城的純潔無暇,又能順應天地間的規則平衡,實為一舉兩得的巧著。

只是再強大的濁氣也經不住時間的消磨,那沈澱在龍城底部的汙穢,在近日裏,已經有隱隱不支的征兆,龍城盤亙的濁氣越發淡薄,而當代的龍尊也正為此事頭疼不已。

我揉了揉睡醒尚在昏漲的太陽穴,忽然想明白了為何龍尊在她生辰之日,六道尊主之中,偏偏獨請了我這個魔主過去。

恐怕龍尊此舉,並非什麽欣賞我魔道威名之類的名目,超然天地的龍城,哪裏又對這些凡世俗物看的上眼了。龍尊所圖的,恐怕是我身上所帶的魔道穢氣吧。

我捂住額頭,苦笑了一聲。回想起龍城宴席上龍尊的諸多側目,欲言又止,也真難為了這坦蕩慣了龍尊,為了顧及我的感受,就連宴席最後獨自拉住我的一會兒,也還是沒有說出口應求之事。

我早已忘了,這世上還是有顧及他人的溫柔之人。

伸出手看去,手指一如往昔般蒼白,只是這白皙的手上,卻不知已經沾染了多少鮮血。內憂外患裏外打磨的我早已沒有純澈之心,龍尊所圖的六道難得的深厚濁氣,除了我,還有誰能蘊含這諸多的汙穢。

我喚出頭頂的魂玉,魂玉自帶的紫色已經愈發濃郁,顏色濃的幾乎透不出一絲光來,只是這深深的紫色,離純黑色,卻尚有著一些距離,眼見天色將明,我也無心再睡,翻身而起,抓起貼身衣物,便走出了魔王閣外。

待到天明,紫荼在魔道荒野之中找到我的時候,我正將手刀切向了已被打的毫無反擊能力的魔獸脖頸處,鮮血順著手流下,我從頭上取下魂玉,將被血液沾染了一夜的魂玉放在了魔獸的脖頸處,任獸血沖刷著魂玉,慢慢的隱沒了魂玉自有的光芒。

“羲斡……哥哥……”紫荼遠遠的站在一旁,看著我一身鮮血,宛如羅剎一般的模樣,連喚我的聲音都帶了幾分顫抖。

我緩緩將魂玉從不再流血的獸首處取回,手中似抓了一顆兀自跳動的心臟一般,血滴順著手縫慢慢流下,而掌上的魂玉也終於變成了深沈的黑色,我看了看頭頂早已出現的陽光,帶著笑意對紫荼說:

“我終於完全臟了。我終於……可以見她了。”

身旁的魔獸失去了最後一絲鼻息,靜靜的臥在我的腳邊,我俯下身,輕輕的將手掌撫向了它那不甘心之下兀自睜大的眼睛上。

可是手掌收回,卻只在那死去的魔獸額頭上留下了一個顯眼的血手印。

再臨龍城之時,我依舊是一身黑衣,我穿慣了這樣的顏色,也覺得自己似乎再也配不上那些明亮潔白的衣服。而與龍尊再相見時,就連這見多識廣的龍尊也有些驚訝於我身上的深沈濁氣,但在聽到我的來意後,龍尊卻長長的舒了口氣。

我也自然得到了能隨時進出龍城的自由。

雖是如此,但再見她,卻已是我頻繁往返了龍城與魔道數次之後。

我盡力的將魔道的汙穢帶去龍城之內,但卻也殫精竭慮的找著能掩蓋我身上濁氣的法子。我生怕嚇到了她,更怕她沾染我身上一絲一毫的穢氣。

我已可以打開與她相隔的大門,卻奈何自己心中汙穢作祟,費盡了心機打開的大門,卻被自己硬生生的關在了門外。

再一次龍城歸來,我看著滿天的烏雲,心中只覺得不知該如何是好。旁人都說魔主功參造化,機智過人,竟然真的能打通與上古龍城的關節,與其攀上關系。但卻無人知曉,我苦心打開龍城大門,到底是為了什麽。

我心中煩的緊,連魔王閣都沒有回,便轉身走入了幽泉之下。這葬送了我太多過往的地方,不知何時,早已變成了我在麻木的生活中唯一獲得真實的地方。

即便這一份真實讓我刺痛,但卻也比玩弄政權之時的虛假要讓我痛快的多。

我擡頭望了望,原來不僅是魔道那冥河盤亙的天空中烏雲密布,就連幽泉之上,應有彎月的夜幕上,也是一層層的烏雲,厚的讓人壓抑不堪。

這樣的陰天,總是讓人煩悶的。

“天陰,人心更陰郁。但若將人心的陰郁怪罪在天陰之上,那便是施主任性了。”幽泉之下的暗處,竟還有第二人,我渾身瞬間充滿戒備,身形疾動,便與那暗中之人拉開了距離。

“施主好俊的身法。”暗中之人忽然笑了一笑,接道:“施主好重的戒心。”

黑暗中一陣濃重的花香傳來,我仔細辨別後,冷哼了聲答道“佛門中人想必不如我等方內之人看慣了殺戮,若無這點防備心,恐怕我這魔主早已入輪回去了。”

“不愧是魔道之主,心思電轉,貧僧敬佩。”

“陰天之中還能開出這等絢爛無匹的夜曇花,我若還對來人懵然不知,那我魔道真正是沒有出路了。”

“阿彌陀佛。魔道有主如此,日後必當大道寬廣,興旺繁盛。”

“自然借菩薩吉言,但卻不知堂堂的護法聖佛,今日貿然闖入我魔道又是何故?”我看了看暗處終於現出身影的和尚,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,一步一步的朝韋陀菩薩走去。

這梵天之境的護佛菩薩,其宏願為護,其本領通天,乃是天地間最為純澈的守護之力,經幾近千劫也要護著眾聖成佛,其身在千劫之內歷練的更是舉世無匹,這端坐在曇花之上的和尚,周身的威壓濃的讓我都有些不安,再走近了幾步後,我便再次停下,充滿戒備的看著這闖入魔道的菩薩。

菩薩佛像莊嚴的微笑看我,我卻無法如他一般輕松以待。要知道我前陣子才忽悠了他們家一位大願地藏投身十八層地獄,此事我做的既不光彩,也不隱秘,佛門最講究因果報應,若是說這位韋陀菩薩是來找我要那應有的報應,也並非是不可能。

“施主,今夜天色昏暗,烏雲避月,天空無光無亮,想必自是無人窺探,不知施主是否可暫時將魔主之位放下,與貧僧借夜而談。”

我思忖半晌,想了一遍對策後,才開口道:“既然菩薩開口,這又有何不可。”我確認周身戒備已是完全狀態,才漸漸與韋陀菩薩走近,笑了一笑,看著菩薩答道。

“施主果然爽快。”韋陀菩薩點了點頭:“地藏所言甚對,施主雖羈絆頗多,卻不是什麽優柔寡斷之人。”

我心念一動,正躊躇是否要先出手為強之時,面前的韋陀卻忽然伸出了左掌,緩緩張開,接著笑靨微展,對我道:“羲斡,你可想掩盡心內穢濁,重歸幹凈”

我的身形瞬間凝了一凝,周身的戒備在同一時間破碎瓦解,我看著菩薩伸出的左手,左掌上那一朵白色幽夜曇花慢慢的在韋陀手中綻放,花香幽暗深遠,花瓣潔白無瑕。這和尚,竟真的是有備而來,我暗地裏圖謀了這麽久的私心,竟不知如何被他一朝知曉。

“沒想到佛門中人,竟也會行探人私隱之事!”我心中不快,語氣毫不客氣的冷道。

“為何同樣的事,施主行得,我卻行不得呢?”韋陀看著我淡笑:“眾生平等,報應循環,眾生眾靈,又有哪一位能逃脫。”

大願地藏王菩薩!

我雖心智此事定會有報應循來,卻不知這報應竟來的如此快。

“明人不說暗話。菩薩既已知我心中圖謀,又通曉往事,敢問菩薩此次前來,我又將付出何種代價?”我嘆了口氣,心中倒有幾分解脫,那不光彩的事行便行了,今日報應上身,我也不該有什麽怨言,若是如此,還不如坦然面對。

“羲斡施主果然爽快。”韋陀菩薩點了點頭,手中曇花盛放的更加絢爛,讓人觀之忍不住擔心其盛放至此,恐怕隨時都將雕零一般。

“我手中幽曇,乃是只長在陰天的奇種,天色人心,越是暗沈,它卻越是盛放的絢爛,只是凡事物極則反,盛極必衰,此花盛放的肆意,雕零的卻更加突然,即便是我用佛法護持,卻也只能保它盛放一時三刻。”菩薩將手掌舉起,望著手上潔白花朵,淡淡道。

“花開花落,世事輪轉,無人能擋在自然規律之前,菩薩何不任其雕零,雕零自會再開。”我看著韋陀手中花朵,若有所思道。

“其他花或許還會再開,但這忘憂幽曇卻要再等上萬年,才會再開。”韋陀菩薩看著我笑道:“施主可知道,萬年的等待,花開一瞬,是為了何故?”

我搖了搖頭,這奇花莫說是看了,我連聽都沒聽過,更何況其異能神效,我又怎麽說的出來。

“忘憂幽曇,花開一瞬,可忘眾生煩惱,更可掩萬物穢濁。”韋陀菩薩言語雖輕,但聽在我的耳中卻宛如雷霆炸開。

可掩萬物穢濁!有了它,我便可以去見她了!

我心中忽然明朗,急迫的追問:“那不知菩薩要在下如何,才肯將此花贈我。”

韋陀菩薩笑了一笑:“羲斡施主果然爽快。快人快語,毫不扭捏作態。”

“其實本應將此花直接贈與施主,但是奈何幽曇花的效用相輔相成,若想掩蓋周身穢濁,必要將心中所念,贈與幽曇。忘之,才可掩之。”菩薩不疾不徐的回答道。

“心中所念……”我蹙眉深思:“不知菩薩要的是在下心中何念?”

“不多不多。”韋陀菩薩手掌輕擺:“此花要的只是你心中雙念——其一為兄弟,二為歌姬。”

我心中驟然一沈,來不及辯駁,卻聽到菩薩接言:“此花在我手中盛放已久,隨時都可雕零,還請羲斡施主盡快決定。”

一為兄弟……一為歌姬……這些,不早已是我已經舍去的東西!

羲斡,羲斡。我原來還有自己的名字,我除了魔主之外,竟還有自己的稱謂。

我擡頭看了看幽泉之上,烏雲蓋住的月亮上,不知是否還有她那讓我魂牽夢縈的吃相。

我已舍棄了太多,我決不可再將她舍棄!

雙拳握緊,心中打定主意,我看著那在韋陀菩薩掌中搖搖欲墜的忘憂幽曇,鄭重其事的開口:“拿去,為了她,這有何妨!”

思緒,在花朵入手的一瞬慢慢從我身體剝離,我那些視作生命的曾經,在我汙穢的身體中流轉一遍後,便脫體而出,周身的汙穢濁氣隨著思緒的飄遠而逐漸越發淡然,直到我忘記應該記起的一切,我終於發現自己幹凈到可以去見她了。

也不管尚在魔道的韋陀菩薩,我沖出幽泉之外,循著一抹甜香找到了一條街角巷弄,那巷弄的一塊青石磚上,還有幾滴白日裏的糖稀滴在上面,不曾被露水化開。

我守著那裏,等了半夜,終於等到了白日裏的小販背著插滿了亮晶晶的冰糖葫蘆的木棍,慢慢走來。

再與她相見的情景,比我心中所設想的,要美好一萬倍。

我看著她那饞嘴的模樣,好奇的神情,只覺得一切都值了。

那耗費了我經年生命,才能完好無損,千裏迢迢送到龍城的冰糖葫蘆,比起她的笑容,又算的上什麽。

她似乎還在生我的氣,還在為初見時的窘樣而不安。但是奈何我手中的冰糖葫蘆,對她的吸引力實在是太大,只被我稍稍調笑了兩句,她便忍不住一把奪了過去,專心致志的啃了起來。

那樣的神情,三界六道之內我從未見過。

專註,充滿活力和希望的吃相,我看著看著,便呆在了當場。

我實在不知道,竟然有人可以活的如此純粹,吃的如此盡興,仿佛天上地下,再也沒有別的東西能入她的眼中,天地似乎都被這一串冰糖葫蘆給撐滿一般,她的吃相,實在是太好看,太讓人著迷。

“你看著我幹嘛。”她吃了半晌,終於第一次回過神來,眨巴著眼睛看著我,不解的問道。

我一時啞然,卻不知該如何回答,想了半天,只能將實話和盤托出:“或許是……你的吃相太饞人了吧。”每每看,都讓我失了魂一般,魂不守舍的。我悄悄的將後半句藏在心中,只是笑著看了看她。

“嘁。”她裝作一臉不在乎的樣子,“大方”的將只剩一顆的冰糖葫蘆遞到我的嘴邊:“你覺得饞的話,那這最後一顆便給你罷。”

我只覺得心中熟悉,卻不知這種場景到底在何處遇到過,那嘴下的糖葫蘆已經有些貼在了嘴唇上,我是從來不喜歡吃這些甜膩的東西的,但就是此時,我卻鬼使神差的張開了嘴,聽話的將那最後一顆冰糖葫蘆咬了下來。

酸!我似乎曾無數次的遙遙的看著這一串冰糖葫蘆,卻從未真正的將它含入口中過,此時咬下進口,卻只覺得酸,上面裹著的一層糖衣竟似完全沒有效用一般,我含在舌下,連咬都不敢咬,哪知含在舌下的冰糖葫蘆竟然更加酸澀了起來,一時間咬也不是,不咬也不是。

我皺著眉頭,眼睛鼻子都擠在了一起,在細微的眼光中,我似乎看到她正看著我的窘狀,有些發楞的呆在了當場。我身為魔主,似乎還從未有如此擠眉弄眼毫無防備的時刻,被人大大咧咧的看著。

以往假笑慣了的臉龐,因為口中的酸味而無比扭曲的皺在了一起,那酸味所牽動的肌肉,恍若我從未用過一般,也不知我現在的表情,到底猙獰到了何種地步。

她有些偷笑的回過神來,原本有些心疼冰糖葫蘆的臉上也換了一副調皮的模樣,待我終於緩過來這酸勁之後,她才好奇的拉著我開始問東問西。

往日裏的那副面具,似乎完全被瓦解在了那一顆冰糖葫蘆之間,而心中隨著湧出的那股暖意,又是什麽?

我搞不清楚,我只知道,所有的一切,都像那顆冰糖葫蘆一樣,真真切切的出現在了我的身邊,此刻的她,在我心中,從未有過的真實。

我只覺得,她就像那冰糖葫蘆一般,輕而易舉的便摘取了困我經年的面具,我更知道,自己的心臟,第一次動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春風醉人,人入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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